白鹿原上嵯峨山
我家住在塬下,一马平川,有泾渭二河的滋润,加上水利学家李仪祉主持修建的泾惠渠涓涓细流不绝,塬下便成了关中平原的富饶之地。
站在塬下向北望去,二三十里便是塬上,陕西叫旱塬,地薄缺水。一苗露水一苗草,一方山水一方人,塬上塬下属秦人,性格也都有些爽气,只是塬上人口音相对于塬下人,语音更短更硬些;塬下人爱唱秦戏,塬上人除了秦腔,还爱唱信天游,且无论男女老少,对着黄土塬扯开喉咙,唱得憋红了脸。
我姑家有两个女儿,大表姐嫁到铜川,成了城里人,二表姐嫁到了塬上。二表姐的婚是我爹保的媒,当时我姑、姑父都不同意,哪有塬下的女子嫁塬上的?我爹说,塬上咋了?虽说塬下富,但也有懒汉穷的叮当响,结亲不能看地方,要看人。人正直,勤快,知书达礼,比啥都强。爹说的塬上小伙姓邓,当兵退伍做了民办教师,算个文化人。二表姐的婚事硬是让我爹给说成了,娘亲舅大,再者二表姐第一次相亲,便喜欢上了塬上的邓老师。为此我姑埋怨了我爹好多年,说我爹有私心,将二表姐嫁的离我家近些。
二表姐的婆家在塬上嵯峨镇,与我家同为三原县。每年正月,关中人走亲戚拜年,我骑自行车去二表姐家,到了山脚下,坡陡只能推着往上走。返回时,下坡倒是痛快,我爹让我推着走,他是怕陡坡,万一刹不住,摔了。二表姐家往西不远有座山。塬上这山,在塬下就能看到,我打记事时就知道,它在关中人心中的分量。一是塬下人看天气,望的是这座山,“乔帽山上起黑云,当日雨淋淋”;二是关中人家遇白事,逝者入土有“头枕乔帽山,脚蹬渭河滩”的说法。关中人心中这么神圣的山,塬下人去过的却不多。早些年,还没有旅游一说。再就是,风景一般都是远处的好。
二表姐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,但她勤勤恳恳、精打细算,塬上的地也不亏待勤快人,二表姐夫挖了水窖,在旱时挑水浇地,打得粮食足够吃了。日子平静安稳,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,老了的二表姐生活却一下子精彩起来。当然,这精彩多来自孩子。得益于当老师丈夫的教导,二表姐家的两个娃都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在南方工作。儿子在国企当工程师,女儿在大学当教授。
今年夏天,我回到家乡白鹿原,二表姐也从南方孩子家回了塬上,我去看她,她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落了泪。“有五六年没见面了,咱姐弟俩好好说说话。”从我去世的爹娘,讲到刚走二年的二表姐夫,往事历历在目,如清河的水,如塬上的尘。“你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”,我劝二表姐还是住儿女家。她说,儿女都孝顺,只是自己在城里住久了,还是惦记塬上,惦记这个老屋,住自己屋里心里安稳。
那天,二表姐没去镇上买机压面,她擀的面地道。那天,二表姐将还没熟的枣儿摘了一大把,这棵枣树是二表姐夫种的。那天,我们姐弟上了乔帽山。
我们是坐出租车去的,很快就到了山下。乔帽山是俗称,它学名叫嵯峨山。
已是傍晚时分,我们向山上爬去,红色的晚霞从树丛的缝隙中射出,照亮大地,照亮我们前行的山路。山谈不上有多雄伟,我觉得它就像个扣在塬上的一顶帽子,让黄土塬上显出一道秀丽的绿色。然而,攀爬到了山顶,我发现自己错了。
家乡这座山,东有清峪河,西有冶峪河,两河缠绕,成为黄土高原难得的一处美景。天工造就它,成为陕北高原与关中平原的过渡带,成为陕北南部边缘与关中平原的一道绿色界岭。
战国末期大型水利工程郑国渠就在此处修建。“宽表奏开六辅渠,定水令以广溉田”,中华民族祖先以数百年不绝之力,“横绝”泾、洛、渭三河,让其自流桑田二百里,是何等气势、何等智慧,当时首引泾河,今天泾河之水通过泾惠渠,在黄土高原滋养出富饶之地。黄土高原上,人们对水的渴望还在延续着。
家乡这座山,年少时我仰望它,年老时我走近它。离开关中几十年,蓦然回首,我已从风华正茂到了两鬓斑白,家乡似乎成了远处。站在嵯峨山之巅,抚摸苍老的槐树,我理解了二表姐回乡守着老屋过余生的想法。落叶归根。嵯峨山傍,有二表姐的流年,有二表姐的爱情,还有二表姐院中那棵枣树……(雪白)